绯烟绛云

神鞭鞭石石流血,谁能驱石补天阙

SAUCE沙司:

“日前阵亡诸将丧至,皇上特遣侍卫们带了茶酒银钱,逐家上门拜访致奠,正好顺道去鸿舒表兄家看了看。算起来,总制公自刎于贵阳也有五年了。”曹寅骑马走在前面,断断续续说着话。


顾景星抬起头,细细打量那一围朱红高墙。金色重檐歇山连着东西雁翅,宛如三峦环抱,五凤朝天。


威严、沉默、麻木。


“下马碑到了。”曹寅先跳下马,又伸手扶他下来,“从这里往后得自己走路,您的腿……不要紧吧?”


顾景星忙说:“没事,没事,你带路就是。”


曹寅便引他进了左边小门,搜完身看过腰牌,接着往里走,过了金水桥。


曹寅又道:“第一等的名单其实已经出来了,只是还未定死,或有变动,所以我也不敢说。”


顾景星点点头,跟着外甥走过广场,穿过角门,到了另一个院子里。


迎面仍旧是一片大广场,这次他停下看了一会。


“大殿平日也不常用,朝会或过节的大日子才开门。初一那天,他们就是在东边体仁阁考的试。”曹寅指指点点地说。


顾景星笑道:“老身此生也就来此看这一遭了,可得好好记着。”


曹寅亦笑道:“那咱们慢点走便是。”


周围一圈都是抄手游廊,二人从里面慢慢走过去。成德站在乾清门前等着,看见曹寅忙几步跑过来说:“皇上换去西苑摆膳了,为着那里风景好,叫我跟你说一声。”


 


晓风吹动木兰桡,两岸无人过板桥。


 


三月的西池,堤上桃红李艳,湖中春水清明,一只不大不小的画舫停在岸边。年轻男人从舱里钻出来,穿一件蓝色宁绸夹衣常服,自己摇着扇子。


曹寅轻咳一声,顾景星忙跪下,欲行三跪九叩大礼。玄烨上前拉住他胳膊说:“顾先生,请上船吧。”顾景星又回头看了看曹寅眼色,方跟着皇帝上去。曹寅自己也跳上甲板,拾起篙,抵在岸上用力撑了一下。画舫渐渐漂离岸边,漾起一波一波的水纹。


 


皇帝坐在窗前笑道:“宫里头总有好多人看着,我但凡干点什么,他们都要记下来,还是来这里好。您说是不是?”


“皇上想得周全。”顾景星点头。


“闻说先生自从来到都中,有些水土不服。”玄烨在犀角杯里倒了酒,“今春天气是不太好,昨日户部左侍郎自河南赈灾回来,右侍郎自山东赈灾回来,皆说开春只下了两三次雨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

“君父怀尧舜之仁,忧百姓饥寒,忘己而爱苍生,乃天下幸事。”


皇帝噗嗤一下笑了,脸上的小麻子也跟着皱起来:“哪里就忘己了?还不是该吃吃,该睡睡。”他举起杯道,“我听子清说,先生对乐府颇有研究,觉得这里的曲子怎样?”


顾景星竖起耳朵,果真有隐隐乐声传来,他说:“惭愧惭愧!老身如今年老耳背,这般仙乐于我已是牛嚼牡丹了。”


玄烨摇摇头:“倒不怪你,我喜欢隔着水听,往常就叫他们在南府里头演奏,所以这里听着不很分明……对了,说起音律,我之前看书,见《律书》上说‘三月也,律中姑洗’。班固又云:姑者故也,洗者鲜也,言万物皆去故就其新,莫不鲜明也。想来不解其意,先生可指教一二吗?”


顾景星赶紧回说:“皇上知道古乐分十二律﹐阴阳各六,第五为姑洗。若以十二律中的黄钟为第一音,选太簇姑洗林钟、南吕五律,则依次为‘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’五音。故《震泽长语》上说‘南吕为羽,姑洗为角’。班固所云恐有所谬误耳。”


 


一只白色水鸟飞过来,落在船舷上,船篙在水面上划出“哗啦”一声响。


 


“顾黄公果然大才!”玄烨拍手赞道,“我仔细想过,月初鸿词科,先生虽因病缺考,然而记诵淹博,才气纵横不羁,诗文雄赡,亦一时之霸才。所以已命考官定下,授先生检讨之职,将来入翰林院,主持修《明史》。”


顾景星忙从座位上下来,磕头不止:“皇上隆恩盖世,可是草民断不能受!”


曹寅停下,回头看着船舱里。


玄烨沉默了半响,问:“为什么?”


顾景星伏在地上。


“难道就为着你曾食过弘光朝的俸禄?”


“……草民年老体衰,来日无多,恐难当重任……”老头颤着声说。


玄烨拍拍桌子:“起来,不用装模作样……怪没意思的,有什么说什么就是。”


过了一会,顾景星慢慢抬起身,看了看他。
    皇帝说:“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


顾景星想想道:“俗语说,一女不嫁二夫,一身不事二主。当年遭际时艰,虽不能为主临危舍命,尚能以一己残躯抱志守节。如今我鹤发鸡皮已至末途,眼看大功告成,自然不愿再中途变节。”


船舱里又没有声音了,曹寅走到船舱门口,把耳朵贴上去,忽然听见玄烨哈哈冷笑了一阵。


他说:“顾黄公。东南名宿皆敬惮之,乃文坛主盟,执掌牛耳之人啊!心里就只有这点夫妻主仆之情吗?那朱由崧算是什么人主?弘光朝又算什么正经朝廷?你只知这些迂腐俗理,胸中难道就无半点社稷苍生,天地大义了?”


顾景星一时间有些发懵,跟着喃喃自语道:“社稷苍生……”


 “我直说了吧,你无非为着我是满人罢了。”


水鸟“呱”得叫了一声,一头扎进水里。


顾景星点点头:“对,因为陛下是满人……可也是因为社稷苍生。我自己也算是苍生吧?”他站起来,指着胸口说:“我这里有个大窟窿。”他又指着窗外说:“天下人心里也都有个大窟窿,皇上看不见吗?”


“这么多年了,我想起我姑母就难受,想起我妹妹就难受……我在江南的土地上难受……今天进来这个紫禁城,我觉得五内俱焚,撕心裂肺……”


一阵风吹来,船身有些摇晃,玄烨退后两步,扶住身边的桌子。


“我岂不知世人嘲我迂腐可笑?然而只要是人,总还该有点记性吧?”


“日月昭昭,发生过的事,就是发生过。若因今日尚能吃饱穿暖,便闭上眼忘了昨日,与猪狗又有何异?”


 


玉兰花落了,绿叶开始覆上枝干。春水渐暖,野鸭悠哉梳理着自己的羽毛。


 


“冤有头债有主……当初的兵不是陛下派的,人也不是陛下杀的,已经过去这么多年,他们都死了……我从来不信父债子偿这样的屁话。这些账也不该算在陛下头上,可是我心里难受……”


 “天倾西北,地陷东南……皇上……山河破碎了……人心也破碎了……这天地人心的大窟窿……如何补得上?”


 


玄烨慢慢坐到椅子上。


过了不知几时几刻,他小声问:“所以先生是……觉得我也不可靠吗?”


顾景星泪流满面,重新跪下:“老身此生至此……已经身心俱伤,我埋不掉心里的恨,也没有心力再往前走了……只望陛下能明白,今日之话俱是肺腑之言……要治罪,要杀头,都没有话说。”


鸟吃饱了鱼,蜷在水草丛中打盹。春水一漾一漾拍在堤上。
 


龙船靠岸,两个人从船舱里出来。曹寅赶紧拿袖子擦了擦脸。


顾景星自己上了岸,玄烨又笑道:“所以顾黄公是拿定主意,不上我的船了?”


顾景星不说话,转身跪下,默默朝着船上行了个大礼。


皇帝也两手抱拳,示意了一下。


 


待曹寅送了顾景星回来,发现皇帝仍站在岸边船头上,背着手不知在想什么。他抱着一个大书匣上前,对皇帝说:“我舅舅说,让我把这个给你。”


玄烨回过神来,看了看书匣问:“是什么?”


曹寅就把匣子打开,里面是一套书,蓝底封皮上印着“黄公说字”四个大字。


玄烨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了一会,抬起头,眼睛睁大了看向曹寅:“这……这是本字典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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