绯烟绛云

桂子生南国,移来秋满亭

SAUCE沙司:

几日过去,地震仍未见有停歇之意,挖出来的平民尸首裹着草席,已经开始有苍蝇绕着飞来飞去。土砾成丘,被雨水泡过发出阵阵臭味。


曹寅找了本旗佐领下十几个壮劳力,想去挨户帮忙清理废墟。老妇坐在断垣前号哭呻吟,阻着他们不让动。曹寅上前劝道:“过了这么些天,就算挖出来也必定不能活,老妈妈还是节哀顺便吧。”


妇人瞪着一双红眼睛问:“那照大人的意思呢?”


“眼下不比往常,死人这么多,不可能都好好治丧。天又这么热,留着恐连累活人生病,不如拉到城外一起葬了……”没等说完,老妇已照着他脸上厮打过来,幸而躲得快只被划了两道。


此时消息已通,京郊通州、三河、平谷诸县灾情最是厉害,城乡房屋荡然一空。百姓见家产俱毁,在此地活不下去,都相约出城流亡。


官道上扶老携幼走着黑压压一片人,忽有一辆马车奔驰而来,停在人群前头。流民队伍停下观望,知州于成龙、知县贾文龙和任塾一个接一个从车里下来。


贾文龙张开手招呼:“大家别走了!都回去吧!南方还在打仗,能往哪里去呢?”


老百姓面面相觑,站着不动。


于成龙也说:“朝廷已免了咱们的摇役,又拨了粮款,有活路了!回去吧!”


有人问:“房子塌了,什么都没了,回去怎么活呢?”


任塾上前一步道:“房子原来也是人盖的。现在房子倒了,无非重新再造!你们逃去别处,别处一样有蝗灾、有水灾、旱灾,难道就一直逃跑吗?最后跑到哪里去?”


人群安静了一会。


 “我和于大人、贾大人都商议了,衙门里有没倒的房子,兵营里有能用的营房,大家先住下!不够官府就扎棚子给你们住!让官兵帮着你们建房,只要齐心协力,天冷前一定能建起来!将来种地、做买卖、跑码头,还和以前一样!”任塾跪在大路中央,“我求求你们,回去吧……外面能比上家乡好吗?”


曹寅没有办法,进宫面圣。玄烨躲在景山顶上避险,脸上挂着一对黑眼圈,朝他皱了皱鼻子:“你身上都有味儿了!”


曹寅抬起自己胳膊闻了闻:“我也知道有味,奈何家房子塌了,没地洗澡去。你想都想不出我这几天见过些什么……”


正说着,明珠过来了,皇帝便说:“我正预备去太庙天坛各处祭祀,你回来的正是时候。叫梁九功找人预备热水,洗澡换了衣服再来说话。”


见曹寅走开,明珠就上前展开一本奏章:“启禀皇上,凉州提督孙思克上疏:汉中兴安山岭艰险,大军未能直入。诸军闻京师地震,倾坏房屋,压毙人口,各有内顾忧。不若今秋暂缓出师,明年春天再议进兵 。”


皇帝皱起眉头,敲着桌子长叹出一口气:“我们现在忙成这样为的是什么?他在南方顾忧,又能顾忧出什么来?派个人过去,告诉他们京城情形还好,再警告孙思克,他要是不能打仗就换个人带兵!”


明珠点点头:“还有一件事……七月噶尔丹领兵三万入侵吐鲁番和哈密,势力已扩展至甘州一带。诸国愿奉其为汗,西藏喇嘛就赠了他博硕克图汗称号。”


“喇嘛?”皇帝抬起眼睛。


 明珠说:“此人幼年即赴西藏,投在大喇嘛门下学沙门法,颇受五世器重。传闻九年前他哥哥被杀,噶尔丹回准噶尔部夺权就是得到喇嘛指点。”


皇帝坐了半响方道:“这些和尚一点也不清心寡欲,逮着机会就要生事……我已知道了,你下去办事吧。”


不多时曹寅洗完澡,披着半脑袋头发,穿了身干净衣服回来,继续对皇帝说:“城中积尸如山,不可辨识。这几日只是涨发膨大,再过几天恐怕就要流脓水……”


“行了行了!”玄烨赶紧阻止,“别说了,再说要恶心吐了!”


“诸相非相啊万岁爷!”


玄烨闭着眼说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
“我试过了,单靠旗下佐领清理不动,得派禁卫官兵硬干才行。”


皇帝想了想点头道:“那你就跟高士奇说一声,让他拟个文书给九门提督。对了,把銮仪卫都召回来,我要用卤簿仪仗。”


一连几日,皇帝将天坛、地坛、日月坛、社稷坛加上宗庙都拜祭了一遍,到底也不见效,地面仍旧不时震动几下。曹寅常见他自梦中惊醒,必要出去站着看山下城里,等到震完再回帐中躺下,安抚许久方能睡着,院部各衙门官员已经又来候着早朝了。


八月十四这天,曹寅从西苑苗圃里装了一车桂花,载着去西郊门头沟。他沿红叶山路而上,绕过一片石塔,密林深处豁然立起高大牌楼,三楼四柱,雕龙画凤,一幅皇家气派。黄色琉璃瓦下书着明英宗御笔“广善戒坛”,正是前朝宣德年间敕建的潭柘寺。


主持震寰和尚听说,忙迎出大门接他:“曹施主,多日不见了!”


曹寅笑道:“你们山上倒果真有佛祖保佑,受损不厉害。”


 “一样十来天不敢进禅房住了。”主持说。


曹寅正色道:“有件正经事。明日皇上和太皇太后要来庙里烧香,所以我提前过来布置一下。”


主持便紧张起来:“这可了不得!我等该怎样接驾才好?”


曹寅笑着说:“也不必过于隆重。太皇太后是为地震之灾来烧香祈福,到时候还是做你们的本业。只是我想着好容易来一遭,单单烧香终究无趣。这里山好水好,待晚上在那竹亭里泡上好茶,趁着泉水赏花赏月,岂不美哉?”


主持赞道:“还是大人想得周到。” 又忙吩咐小和尚帮他搬运桂花。




入夜之后,山间阵阵凉风袭人,窗外秋虫萤火,蛙鼓蝉鸣,推开禅房木门,一轮明月正挂在当空。


曹寅不觉精神起来,提起一只羊角灯笼,一个人在古刹老树间溜达,去塔林里看那些长满苔藓的石刻雕像。一座石塔就是一个圆寂的僧人,有的是七级浮屠,有的跟北海白塔差不多模样。石上字迹看不分明,他就伸手擦了擦。


主持站在后面问:“这么晚了,施主还没睡啊?”


曹寅忙回头作揖:“抱歉抱歉!打搅大师休息了!”


主持笑道:“你又没干什么,怎会打搅我休息?只是刚才有起夜的小和尚吓着了,跟我说塔林里有鬼火,哈哈!”


曹寅笑着摇摇头:“我常睡不着,习惯了。”


主持伸手示意,引着他往前走:“施主心里有事啊?”。


曹寅走了一会,捡起一块石头说:“也不算吧,我在宫中直宿,往往夜里不睡,所以如此。”


主持点了点头。


绿竹沙沙作响,是昆仑山的琅玕树。泉水涓涓流淌,是西王母的醴泉酒。自山顶向东眺望,有城千里,玉楼十二,是传说中的阆苑璇宫。十五只巨鳌驮着仙圣之居,所以地面难免摇晃飘荡。


我佛慈悲。


两个人沉默着在月下漫步,曹寅想找点话说。“这里的塔有大有小,样子也不太一样。”他指了指路边的石塔。


主持说:“大的塔是得道高僧,小的塔是小沙弥,也有外来的僧人。”


“那些高僧圆寂时都得到大圆满大觉悟了吧?”


如果能够透彻圆满,就不算白来一趟,可以心怀平静离开。可怎么才能得到这样透彻的圆满呢?


“心无所住,不执著我和法,就可以达到佛的境界。佛的境界就是圆满寂静涅槃。你们常说和尚死了叫圆寂,其实就是圆满觉悟,寂静灭度。”


什么都不想就是圆满吗……什么都不想怎么能圆满呢?还没有见识过、尽兴过怎么能圆满?


“大师,我近来见到很多人死……不是……我一直以来见过很多人死,都没能得到圆满寂静,这样又会怎样?”


“一切有生命者,如不寻求解脱,就永远在六道轮回,生死相续,无有止息。”


三世因果, 六道轮回,一遍又一遍经历劫难。  


曹寅想要张口又不知说什么,只是摇了摇头道:“可怜。”


萤火虫漫无目的的飞舞,像一个个小小的鬼火,燃烧着的灵魂。


震寰说:“大人有慈悲心,说明与佛家有缘。若能潜心修行,有望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,脱轮回,得正果。”


曹寅却哈哈大笑起来:“你们佛家要戒的东西我样样都喜欢,酒肉佳人我一个也放不下,也能得正果吗?”


富贵场、温柔乡,舍不得眼波唇语耳鬓厮磨。自持补天济世之材,仍想干一番事业。


“施主倒是坦荡,这样按常理说是不行。”住持笑道,“然而也有南宋高僧道济,不受戒律嗜好酒肉,举止似痴若狂。兴许曹施主也是这样人物呢?”


曹寅拍着腿笑道:“你们还真是什么样的人也敢度啊……我记得从前有个叫通琇的和尚,想要度先帝来着。”


震寰摇着头:“王子贫儿又有何异,不都是赤条条来,赤条条去吗?究竟是到头一梦,万境归空。”


曹寅突然立住,站在树下不动。


震寰自己接着往前走:“施主有天想要隐退,可以随时来找贫僧。”




清晨时下了一场雨,白雾缭绕,山上越发显出了红黄颜色。一路旌旗仪仗沿着山岭而上,惊起鸟兽无数,寺中僧人都跪在路边接驾。


皇帝扶着老太太走过山门,凑在她耳边说:“今儿来得正是时候,枫叶刚红,天又清爽。”


太后太妃们依次跟上,建宁公主到了门口,停下看了看曹寅,伸手捏住他下巴:“好好一张俊脸,叫谁给抓破了?怪可怜的。”


曹寅低下头,看着她笑了笑。


皇帝说:“姑妈要是觉得山上没意思,早回去歇着也行。”


建宁公主摇摇头:“不用啊,我觉得挺有意思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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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寅《奉使送桂花置潭柘竹亭下二首》




桂子生南国,移来秋满亭。天香吹不断,山露洗还青。


过岭云虚护,开门月正停。明朝期驻跸,枝上挂金铃。




鹫岭通天阙,风光到转迟。佛泉声寂寞,仙竹影离披。


一雨添秋色,千崖供御墀。长安临咫尺,招隐此君宜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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